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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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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探病

七月流火, 金風送爽,王宮裏比外面更早地起風,劉樞比高傒先一步知道他派人去北境秘密洽談的結果。

一切都在按設計步驟發生, 她的計劃網正在慢慢收攏。

高傒可能到現在也百思不得解,為什麽和狁方的接洽以失敗告終吧。

恰在此時,盟會在即。

齊王於將盟會的地點選在了鄭國的鄄城, 這是正好處在天下中間位置的城池,方便各國國君從四面八方前往。

鄄城也是鄭國第二大商貿城市,以鄭伯的脾性, 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做大生意的機會,於是很樂意的就同意了齊王於想將此地作為盟會主辦地的請求。

消息送到灃都,漢廷開始籌備啟程事宜, 雖然上一次刺客的案子還沒有查清楚背後源頭,但是漢國也不會因此爽約。

劉樞大半夜還在宣室殿裏翻閱隨行人員名冊, 其中自然也有酈壬臣,目光定格在這名字上,她想起來又是旬日沒見過酈壬臣了。

“聞喜,你說……怎樣才能叫一個女子開心呢?”

正忙著沏安神茶的聞喜走過來, 摸不清漢王的意思, 便道:“這可問住老奴了,王上您也是女子,不妨想想,您會因何事而開心呢?”

“寡人嘛……”劉樞理所當然的說:“叫上下群臣、內外百姓,都乖乖聽命,寡人自然就高興了。”

聞喜:“……”

他怎麽就忘了, 自家這位主子是和尋常女子不一樣的性子。

劉樞放下名冊,又拿起另一卷竹簡, 問道:“怎麽久不見酈大夫的奏疏呈上來?廷尉司的職務交接這麽慢嗎?”

聞喜這才反應過來漢王兜這一大圈的目的,就道:“只怕酈大夫還未接手廷尉司呢。”

“為何?”

聞喜道:“因為酈大夫已告假好幾日了。”

“告假?她為什麽告假?何時告的假?寡人怎不知?”劉樞合上了卷軸,一連串的追問。

這一大堆問題叫聞喜聽出了其中的焦急,擱在從前,漢王是從來不關心臣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他俯身道:“王上,九卿告假都是直接與相國大夫說的。”

“哦。”劉樞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反應過度了,就忍住不再說什麽。

聞喜接著道:“聽聞酈大夫有一陣子不來了,據說是告的病假。”

“她病了?!”

劉樞又無法淡定了,放下奏疏,站起來,自語道:“一定是上次在獄室呆了二十日,染了病氣。”

彎月出於宮闕之上,時辰有些晚了,聞喜見她站起來,他以為她要睡,便端來安神茶。

劉樞皺皺眉,“喝什麽茶!寡人要出宮。”

聞喜驚訝道:“出……出宮?現在?王上……這陣子去通知準備儀仗可來不及。”

“要什麽儀仗?寡人自己去。”劉樞命道:“去準備一件普通的衣裳來。”

聞喜明白了,漢王想要悄悄微服出訪,看她的表情一點也沒有玩笑的意思,聞喜只好按她說的去準備了。

這也不是劉樞第一次偷偷溜出宮去,該註意什麽聞喜都知道。最近漢王越來越大膽了。

一個時辰後,一輛簡陋的馬車循著小道就停在了酈壬臣院子門口。

不得不說,酈壬臣的小院子實在過分偏僻,過分難找,也過分狹小簡樸了。

劉樞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險些要驚掉下巴,很難想象,酈壬臣馬上就是要做九卿大夫的人了,住的宅子卻和她的身份一點也不相符。

上弦月高懸,天上星光點點,劉樞沒想多做停留,只想看一眼酈壬臣而已,看看她病的重不重,不然的話,她根本沒法放心。

主仆二人都下了車,聞喜也穿著普通人的打扮,走上前去,敲了敲連個牌匾也沒有的木頭門,他年紀一大把了,還要跟著主子晚上出來探病,真是累到沒脾氣。

小院裏連個看家護院的狗都沒有,幾聲敲過,裏面無聲無息。

劉樞低聲道:“如果主人已經睡下,就算了吧,我們明日早點來。”

主仆二人正要轉身,卻聽到裏面有人拖著草鞋披衣走過來,隔著門問:“何人至此?”

聞喜趕緊貼上去,不答名姓,隔門只說:“深夜叨擾,我們是來探病的。請問你家主人已經歇下了麽?”

裏面的人感到很奇怪,將門打開一道縫,露出半張臉,打量門外的人,這開門的自然是田姬了。

田姬先是打量了一眼聞喜,隨後又飛快看向劉樞,然後“砰!”的一聲快速關上門,徒留主仆二人在門外,沒說讓進,也沒說拒,更沒提她家主人是否歇息。

劉樞和聞喜面面相覷,不明不白。

不過很快她就明白了,因為院裏亮起了燈,一盞兩盞……大概有四五盞燈樣子,燈影透過門縫交映重疊,似乎提燈的人們在快速的忙著什麽。以這個宅院的規模來說,也只夠住四五個隨從了。

緊接著,大門吱呀一聲被重新打開,這一回不是只開一道縫,而是全部洞開,甚至連內堂的門也都打開了,大大敞著,舉目望去,一覽無餘。小院雖小,但幹凈整飭,像它主人的氣質。

燈火映照下,劉樞驚訝地發現從大門通往內堂的道路已經都被掃過一遍,並且撒上了清水。院內所有的隨從——雖然只有四個——全都恭恭敬敬的侍立兩邊,提著草燈。

通門清道,出警入蹕。

即使規格再簡陋,但劉樞完全看得出,這是迎接王駕的禮制。

而酈壬臣也早就到了堂屋外,端正而候。

劉樞一腳邁進大門,所有人都整齊的跪拜下來,雖然沒有呼王號,但行的都是大禮,隨著她往裏走,他們貼地的腦袋和雙手也跟著小幅度挪動,始終朝向她的腳尖。

此情此景,連常年服務於王庭事務的聞喜也驚呆了,在極短的時間內,酈壬臣是怎麽做到這些的?

劉樞走到堂屋前,彎腰扶起了酈壬臣,看了看她的面色,憔悴萬分,一看就是病還沒好全,就道:“還病著,整這些虛禮做什麽?”

兩人走進屋裏,酈壬臣站在了客位上,把中間上首的主位空了出來,於是劉樞就只好坐到了主位上去。

剛一坐定,田姬就進來奉茶奉點心——這些東西顯然也都是剛才準備好的。

酈壬臣垂首道:“不知王上微服蒞臨寒舍,接駕倉促,萬望恕罪。”

她氣息虛弱,雖然盡力保持身子坐直,但依然耐不住偶爾發顫。

劉樞一肚子關心關懷的話都被她們從進門到現在的架勢給弄得講不出口了,只好無奈道:

“既然知道寡人是微服出訪,還操勞這些禮儀幹什麽?你就當寡人是尋常人來探病。”

酈壬臣道:“王上就是王上,臣就是臣,無論何時,禮不可廢。”

瞧著酈壬臣忍受病痛還要盡心接待她的模樣,劉樞的心漸漸沈下去,來之前的擔憂和沖動逐漸包裹上了一層隱隱的痛楚。

她沒想這樣的。

此刻,劉樞的心裏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雖然她們明明只隔著一席之地,但又好像隔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千山萬水,隔著位階的溝壑,永遠也不可能處在同一個座位上。

她不忍心再說酈壬臣,就轉眼看向田姬,“你這隨從倒是眼尖,怎麽就一眼認出寡人?難不成以前在王宮裏當過差?”

“小人沒有。”田姬口拙,只說了四個字,就不知道怎麽答話了。

酈壬臣就替她說道:“王上您的氣度,就算穿上尋常人的衣服,也是卓爾不群的,田姬怎麽會猜不出呢。”

說完,酈壬臣就示意田姬可以暫時離開了,畢竟陪侍君王這種事壓力是挺大的,一般人還真頂不住。田姬如釋重負的走到堂下屋角站著去了。

堂屋裏就剩下兩人,劉樞眼睛一直瞧著酈壬臣,直到把人看的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她才尷尬擠出一句:

“寡人……給你帶了點宮裏的補品,每日進用一點,病氣消得快。”

說著她就從袖管裏摸出來一個小盒子,要遞給酈壬臣。

“謝王上恩典。”酈壬臣雙手接了,心裏面也微微驚訝劉樞竟然親自帶著這些東西。

按照常理,劉樞這時候也該說幾句對臣子勉勵的客套話,但是她沒說。劉樞很不想酈壬臣把她這次探病看成一次所謂的“王恩浩蕩、聖恩垂憐”的行為。但是如果不當成這些,又能當成什麽呢?

於是又是一陣尷尬的靜默。

劉樞嘆了口氣,她想說:“你去榻上歇息吧,不用管我,我只是來探病的。”

但是她也沒說出來,因為她知道說了也沒用,以酈壬臣的脾氣,怎麽可能自顧自去榻上躺著,當她這個王上不存在?

“咳咳……”咳嗽聲打破了這片靜默,堂屋本就不大,使得這兩下咳嗽顯得尤為清晰。

是酈壬臣的咳嗽聲。她的喉嚨正火辣辣的痛,她實在沒忍住才咳出來的。

劉樞一聽這咳嗽聲就知道她病得不輕,立馬去看她臉色,見她在默默擦汗,就道:“你……你不會是……你在發熱嗎?”

酈壬臣道:“王上恕罪,臣的病還沒好,怕汙了禦體,還請您回宮中歇息。”

劉樞霍然站起,“今晚寡人不想再聽到恕罪兩個字!”

剛一說完,她自己就先後悔了,這哪裏是看望病人的語氣啊。如果換做別人,劉樞才不會反思這些語氣方面的問題,但酈壬臣是不一樣的。

“臣……”酈壬臣也聽出來她的壞脾氣犯了,正想說點什麽,腦門上卻忽然覆上來一雙溫涼的手,是劉樞的手。

“這麽燙。”劉樞抽回了手,皺了皺眉,“你可真能忍,都病成這樣了,還想著接駕?”

接著,不管酈壬臣要說什麽,她直接走過去,彎腰把人一下橫抱起來。

“王上!”

酈壬臣驚呆了,堂下的田姬也驚呆了。這……這怎麽回事?

好在田姬還沒有太呆,她馬上背過身去,假裝沒看見,又眼疾手快的關上了堂屋的門。

“寢殿……嗯……臥房在哪?”劉樞垂眼看她,淡淡問道。

酈壬臣了解漢王的脾氣,當劉樞露出這種眼神的時候,最好不要逆著她說話。

“在……堂屋東側。”酈壬臣小聲答道。

劉樞就抱著她大步流星的走進臥房,一言不發的把她輕輕放於榻上,手觸及到床鋪,劉樞又道:

“床褥還是溫熱的,說明在寡人來之前你已經歇下了。”

所以,是後來聽到她微服駕到的消息,才又急急忙忙爬起來,一通準備。

酈壬臣垂著眼皮,沒法反駁,只好默認。

想到這,劉樞又是生氣又是難過,她今天就不該跑到這來。

劉樞放開了酈壬臣,拉開被子給她蓋上,扭頭朝外說了一句:“來個人,煎藥。”

田姬隔門應了一聲,劉樞就坐到了榻邊,臥房裏有一扇窗戶,夏季一直開著,透過這扇窗,可以望見滿天繁星。

臥房沒有點燈,但映著月光和星光,她們能夠看到彼此的輪廓。

劉樞看了窗外片刻,道:“這裏的星光和王宮裏是一樣的。”

她的語氣平和了一些,但總帶著股淡淡的落寞。

酈壬臣道:“小小窗扉,不及王上的觀星臺。”

劉樞看了看榻上的她,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就從口中溜出來了:

“聽說人死後會化作一顆星辰,於是寡人兒時總會數遍所有星星,想找到那一顆。”

她自嘲一笑,不過現在已經不必找了,那顆星星就在她的眼前。

藥很快煎好了,解表散熱的草藥不需要熬太長時間,一刻鐘內即可,熱乎乎的一碗湯汁端上來,劉樞開門接了,又關上門,動作很自然的坐回榻邊,端著碗,攪動湯勺,涼著藥。

酈壬臣差異的看著她這一連串動作,心裏忍不住懷疑眼前的這個漢王是不是被誰掉包了,實在太奇怪了……

藥溫差不多了,劉樞舀起一勺,酈壬臣以為她這是要餵她的架勢,趕緊坐起來,正要開口婉拒,誰料漢王一把將藥碗塞到她手裏,語氣淡淡:

“喝吧,別嫌苦,敢剩一滴試試。”

酈壬臣:“……”

哦,沒錯,這才是如假包換的漢王啊。

酈壬臣乖乖喝了藥,放到榻邊托盤上,劉樞叫她重新躺下。正在酈壬臣默默狐疑漢王要呆到什麽時候為止的時候,那雙溫涼的手又輕輕覆上她的眼睛,她只好閉上了眼睛。

“寡人若走了,你不必起來送。”

“可……”酈壬臣覺得不妥,就要睜眼。

“這是王命。”劉樞淡淡補了句。

酈壬臣只好安靜了。

手掌拿開了,酈壬臣沒有睜眼。借著星光,劉樞凝視著榻上的女子,女子的輪廓在暗夜中那樣的輕瘦,像一葉扁舟,隨時會消散一樣。

某種游絲般的暗昧氣氛氤氳在她們之間。也許是發燒的原因吧,感受到那股盯著自己的視線,酈壬臣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快。

劉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酈卿可曾試過從宣室殿走到司馬門外的護城河?”

“臣不曾。”

“那你可從從司馬門外走進過宣室殿?”

這兩個問題有什麽分別嗎?酈壬臣不明白,但還是閉著眼答:

“亦不曾。”

靜默片刻,劉樞道:

“寡人走過。很多次。”

漢王的語氣聽不出情緒,這麽多年了,她已經完全學會怎樣掩蓋內心的情感,幾乎成為一種習慣。

“那條路很長,長到還是小孩子的五歲的我根本走不完。”

“那條路也很險,險到十五歲的我在冰雹的雨夜裏腳下打滑,壓根摸不到盡頭。”

劉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在今天說起這個話題,她是想起了八年前的那個雨夜。

在這個簡陋的小臥房中,在酈壬臣身邊,可能只有在離開漢王宮的地方,她才能暫時以劉樞的身份存在吧。

酈壬臣聽到她說這些,不解,默默想著,王宮是王上的家啊,誰會在自己家裏走不到頭呢?

沒有人回答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子裏始終安安靜靜的,酈壬臣已經被燒糊塗了,分不清身邊到底有沒有人了,藥物的作用也使她昏昏欲睡。

榻邊的人什麽時候離開的,她不知道,因為她已經睡過去了。

……

輕簡的馬車趕回王宮,劉樞卻沒有安寢。她獨自登上觀星臺,她仰望蒼穹的銀河,星垂平野,漫天壯闊。

有些話,還不是說的時候,無論對誰。

聞喜知道每當王上心情郁結的時候,就會這樣看看星夜。

一顆流星溜過天際,劉樞忽然想起體弱多病的母親曾教給她的那些話。那時她還很小,很多話都不明白意思,很多話也都忘了,但始終記著一句:

“好孩子,知道怎麽為君嗎?為君就是——只要別人做的事,便絕不能跟著做。該高興的時候,卻不要高興。想哭的時候,也絕不流淚。失意的時候,絕不嘆氣。同樣,對自己喜歡的人,也絕不輕易告訴任何人。君王的人生絕不可盲從別人,這是你生來就要忍耐的。”

劉樞想到這,喃喃重覆著這句話:“……君王的人生絕不可盲從別人。”

她重覆了很多遍,直到熒惑星從一面滑行到另一面,直到東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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